轉載 工人階級談人生經歷

作者 獨立工會

2021年6月25日,在深圳某電子廠實習的丹江口職業技術學校高二學生余某從宿舍六樓墜亡。據其父親的公開信,余某生前實習壓力過大,每日高強度工作長達十一小時,連續十余天通宵夜班,四次請假都被班主任以“曠工”警告處理。

余某學習的是計算機專業。進入工廠實習,每天做的事情是搬箱子、幹“雜活”。

余某的實習經歷並非個例。在近年來的公開報道裏,職校生以“實習”之名在工廠超負荷勞動的情況屢見不鮮。上海財經大學社會學副教授蘇熠慧在研究中指出,作為臨時勞動力的職校生比正式員工更脆弱、離散和不受保護。

和余某有著相似的經歷,中專職校生悲鳴(化名)從2019年8月在山東省某電子廠實習一年,期間他也遭遇了超時工作、克扣工資,違反合同約定等情況。

在悲鳴看來,這份實習也側面反映了職校在管理和教育方面的諸多問題:帶隊老師不過問、不負責,學校共同參與工廠的“撈錢”行為。更重要的是,工廠實習並沒有給他和同學帶來技能的提升。

悲鳴原本期望通過職校學習一技之長,為找工作增加優勢。中專三年讀下來,他沒學到有用的技能,還累壞了身體,也困在了和父母相似的命運循環中。2020年9月,悲鳴畢業後進入一家工廠,繼續在流水線上日夜加班。

2021年7月,他向每日人物講述過去在工廠實習一年的經歷,他回顧了自己在工廠流水線遭遇的高強度工作,反思工廠對實習生的壓榨,以及職校教育上存在的一些問題。

以下是他的自述:

去工廠流水線實習:“不去就沒有畢業證”

深圳17歲職校生自殺的事情我看到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們就像啞了一樣,拼命吶喊,卻發不出聲音。好不容易發出點微弱的聲音,也會迅速被淹沒在汪洋大海之中。

每年有那麽多職業學校的學生去實習,但媒體和社會的視線關註的更多是高中生和大學生,還有“大國工匠”之類的。我們職校生被刻意無視了。

我今年19歲,之前中考沒考上高中,去讀了三年製中專。按照培養方案,前兩年在學校讀書,最後一年去工廠實習。不實習沒有畢業證,學校說是讓我們去學技術的,我們也覺得實習會非常有意思,比閑在學校裏好。

我們在第二學年的下學期選擇實習單位,說是“自主實習”,其實就是在四個工廠裏選擇——三家電子廠和一家化工廠。工廠和學校長期合作,每年學校裏都有大批學生去實習。我選擇了其中一家電子廠,因為它屬於非常有名的電器品牌,在全國都有工廠。而且工廠人事部的負責人說的工作條件不錯:每天工作八小時,每周休息一天,只上長白班,不加班,不倒班,工資計件,不隨便克扣工資。

2019年8月,入廠的第二天下午,我們一行二十多人被人事部領到了一間大車間裏,裏面環境特別差,噪音也很大。我們被分到一條流水線上。班長簡單分配了每個人的崗位,然後花了一分鐘的時間教我們如何操作。特別簡單,就是不停重復一個動作。在沒有任何安全培訓之下,大家就這樣開始工作了。

後來,另一條流水線的班長過來,說他人手不夠,於是我和另外三個人被調了過去。那兒噪音沒有那麽大,但是有危險品。我們的工作是把一支化學塗料抹在產品裏面的鐵芯上。這塗料是透明的,和另一種液體混合,變成深藍色的粘稠液體。氣溫刺鼻,聞了直掉眼淚,戴口罩也沒用。

我們的勞保用品常年不足。比如棉手套,工廠大概一周左右才發一雙,但是我們平均四天就會用壞一雙手套。最離譜的一次,他們隔了三個多星期才發一雙手套。如果不戴手套工作,手指頭會紮出大口子。我們去找班長或者倉庫要,他們都不給,用各種理由搪塞。

口罩也是,工廠差不多半個月才發一個。大夏天的,一天十四個小時都戴著口罩,戴半個月,口罩臭得我們都聞不到刺鼻的化學品味道。後來我們只好自己出錢買這些。

我們工作強度很大。第一個月剛來,大概每天幹3000多件,月末就4000件,第二個月就上5000多件,後來一直幹到7000件左右。我去問了好幾個老員工,他們說以前整條流水線一天最多才5000多件。

工廠並不是全年滿負荷開工幹的,但也絕不會讓你有空摸魚。通常班長會安排兩條上下級關系的流水線,早上幹完上遊流水線的活,下午就去下遊流水線,接著加工早上的產品。工廠會搞些小聰明,我們上班以後發現流水線的傳送帶突然轉得更快了,快到人跟不上,於是我們就重新調回來,結果午飯後回來發現,傳送帶又快了。

大概在工作一個月後,工廠突然要求我們兩班倒(另一班是中午十二點上班,第二天淩晨兩三點左右下班),我們去找班長問詢,得到的答復是,長白班只是第一個月。每周一天的休息日也基本不存在,實際情況經常是全月無休。我們只有國慶節放了一天假,但提前幹完這一天的產量。

通常情況下,請假都是不給通過的。之前我老家有事請假,班長批了假條。第二天中午我都到老家了,班長卻和我說當天請假的人太多,讓我下午開工之前趕回去,不然算我曠工。我實在趕不回去,被扣了幾十塊錢,但是一百多塊錢的全勤獎沒了。

工資發的時間也比較晚。比如一月份的工資,到二月二十五號才會發到銀行卡上來。而且我們經常莫名其妙地被說“違反規定”,然後每次扣30或50塊錢。

來之前人事部的人說工廠宿舍的條件待遇是比較好的,去了以後發現,宿舍鐵架床都銹了,衛生情況也非常臟亂差。八個人一間房,共用飲水機是壞的。電線從窗戶外面接進來,宿舍窗戶根本關不上。每天晚上回來,我們都被蚊子咬得睡不著。

食宿都需要交額外的費用。食堂是共用的,菜還可以,比學校食堂好一點,有時候下班晚了就沒飯了。我是同學裏花錢最少的,一天也有十塊錢左右在吃飯上。

無盡的勞動,縮水的工資:“工廠說的那些話,全是假的”

我們已經實習大概兩三個月以後,領導拿了一份實習協議書讓我們簽字,上面約定了實習期限、崗位內容、各方義務、工資薪酬等等。

工廠的工人有四種合同:一種是工廠簽合同的正式工,又叫老員工,二是小時工,三是我們學校來的實習生,四是一批新疆人。工作時長是小時工<正式工<新疆人=實習生,月工資是正式工>小時工>新疆人>實習生。

每天下午六點老員工和小時工都下班以後,我們繼續工作,保證流水線不停。到了六點半,上夜班的老員工會來和我們一起工作,一直到9點左右我們才能下班。

我計算過,每天休息時間加起來一共就四十分鐘左右:中午有二十分鐘吃飯,上午九點和下午三點分別休息十分鐘。這個休息時間的設置是很不人性化的:從下午休息完到晚上下班之前,中間隔了六個小時,這期間想上廁所或者喝口水都非常困難。

更糟的是,隔三差五會有領導來視察,我們要停工打掃衛生。這必然會浪費工作時間,於是晚上就要加班加點。因為不知道領導什麽時候來,上下午的十分鐘休息都被取消了,也不讓喝水上廁所。

我母親也是在電子廠打工的,她那個廠的工資經常會少發,所以每個月她都自己計算一下工資,發現少了就去找領導。通常領導的回答是,“算錯了,補上就好。” 為此,我也留了個心眼,一直記著每天幹的產量,自己算工資。按每個月計件算,我工資應該是3000塊左右,我也去問了其他同學,他們自己算的工資差不多都是3000塊。但實際上,我們所有人的工資都在1200-1700元的範圍內。

我們偷偷去問過其他老員工,了解到他們都發5000多塊。流水線沒有實習生的時候,老員工的工資就4000多塊,有實習生了,他們每個人能發到5000多塊。少發給實習生的這些錢,估計大部分歸工廠,剩下的發一點給老員工。

工廠說的那些話,全是假的。說好每天八小時,變成了十二小時,再加到了十四小時。說工作不累,一天站十四小時,啥都不幹光站下來也累得半死不活。

這份實習實在太傷身體了。流水線上本來是有板凳的,站累了可以坐著幹一會活,我們來了之後就被收走了,工廠給理由是坐著不能幹活。我的崗位是需要雙手和一條腿都不停地動,所以我就一條腿站著,累了就換另一條腿。幹了半年左右,我右腿膝蓋非常的疼。到現在我右腿膝蓋的毛病一直沒好。

腰也落下毛病。實習期間有一次腰疼了好幾天才好,我以為是不小心扭到了,就沒在意。去年11月的時候,腰又疼得特別厲害,坐在板凳上都不能動,也彎不下腰來,過了五六天它自己又好了,但彎腰不能用力,有時候走的路多了也會疼。

實習幹了一年,明顯感覺眼睛也不行了。之前我在家看新聞,可以清楚看到新聞下面的小字,實習還沒結束的時候就看不清了。去查了一下,近視眼,配了眼鏡。

廠校施壓,幻想破滅:“能過一天是一天”

剛來那會,我覺得工廠不可思議,怎麽能這麽離譜,後面“騷操作”越來越多,我就習慣了,一點脾氣也沒有了,讓加班就加班,讓多幹就多幹,讓我們從頭再來一遍,就從頭再來一遍……

我也一直想反抗的,但是大家都不團結。學生分好幾派,有和我一樣想罷工的,有想逃跑的,有“墻頭草”,還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甚至有人覺得工廠沒錯,支持工廠的,認為我們應該感謝工廠給的工作。還有人覺得,我們要安安穩穩在工廠幹一輩子,不能惹是生非……所以,我們也沒法統一行動。

和我們一起來的朋友,他們在另一條流水線上,大概十幾個人一起組織了罷工。當天晚上就有人把這事告訴了領導。第二天下午,有幾個放棄了。堅持的那幾個已經毫無意義,一條流水線缺三四個員工不影響正常運行。流水線也沒啥技術含量,有手就能幹,隨便找個人補上是很輕松的事。

那幾個堅持了兩三天的同學,後來被學校開除。也有學生中途跑路,學校安排他們去其它工廠繼續實習。那些工廠我都打聽過,大家的待遇差別不大。

那時候我心情大概就是無語、絕望,特別不滿。我基本上每天都會和同流水線的夥伴說幾句咱要不要罷工吧。當時看到其它同學被開除,心裏挺難過的。

實習那會年紀太小,也沒什麽社會經驗。工廠說什麽,大家就信什麽。工廠會給每一個學生評分,分數影響畢業證。大家也不太敢反抗,基本上就是能過一天是一天。

在這份實習之前,我覺得只要認真努力工作,就能攢錢。也不知道工廠裏面有這麽深的套路,以為工廠是為工人好。我想象中的工廠是有人情味的,是會理解體諒工人的。後來發現,人家只管賺錢,工廠又不缺人,你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存在。進廠時候喊的口號是“工廠是你家”,真在工廠裏受傷了,他們立馬撇清關系,翻臉不認人。

我一個同學把實習的這些遭遇發到網上後,附近幾個工廠都通知說不要他。我們這小城市,擡頭不見低頭見,而且幹工廠的基本上都認識,哪個工廠都有幾個熟人。

現在畢業了,再遇上這種不公平的事情,我開始可能會生氣,緩過來就習慣了,但我也絕對不會認命。錯的就是錯的,我給工廠工作,他給我工資,天經地義的事。

我後來在網上寫文章,認識了關心工人問題的大學生朋友,他給我推薦了講勞工議題的書和文章。我最近在讀《社會主義abc》,意識到例如職校實習問題的重要性,以及為什麽會這樣。

我理想中的工作,工人、工廠和資方應該是平等的關系。工廠的各種規章製度的規定,應該有工人參加。這些規定需遵守《勞動法》和《勞動合同法》,並且考慮到工人的利益。

反思職業教育學校:“這畢業證一點用沒有”

2020年8月,我結束實習正式畢業。其實對於學校來說,從進工廠那一刻起,我們就畢業了。學校除了需要交錢的時候通知我們一下,其它一概不管。

學校安排來工廠的帶隊老師,和他反映工作時間和工資的問題,他永遠一句話:“學校讓你們來是學技術的,不是來玩的,要好好工作。”實習了快一年,就見他來過工廠三次,每次來車間拍個照就走。老師的不負責、不過問,是我最傷心的地方。

在中專上課的那兩年裏,日常生活就是,上課睡覺玩手機 …… 像語數外這種課,剛開始老師還講課,後來大家都不聽,老師也開始玩手機。全班也就兩三個學生會想聽課吧。這些課,有感興趣的我就認真聽。比如語文、歷史這些文化課,對找工作沒什麽幫助,但是真的可以長知識、提高自己。

機電這些專業課,其實學不到什麽真東西。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機電”到底是什麽。老師上課無非是教些初中物理概念,比如電流、電壓、正負極。有時候會弄個車床,講一下基本知識,再簡單地上手操作一下。這些九幾年的老車床,缺胳膊少腿,勉強能用吧,而現在大家都用數控車床。

在職校裏面的學生學不到真東西,卻很容易學壞。再差的高中也比職業學校要規範得多,我真的很希望職校能有像高中那樣的學校管理。

在學校,只有極少數人有上升的機會。學校會選七八個學生,單獨組成一個小組授課,專門學習一門電工或者車床之類的技術。我也去爭取過,但是太難了,我們班有五十個人,選上了兩個。學不好的學生,會被送回原班。最後留下的去參加學校之間的一些比賽。這些人大部分會繼續讀大專,小部分還是去工廠了。

我當時本來想參加春考讀大專的,學校不讓我們參加,只讓我們報個名,再交筆考試費。我猜可能是怕耽擱工廠攢錢吧。後來,我在知乎寫文章說起這事,有好幾個別的地方的學生私信我說,他們學校也不讓他們參加春考。

中專畢業證真的是一點用都沒有。當年認為畢業證很重要的,結果現在畢業了,我去其它流水線應聘,人家明確表示中專學歷太低,不要。

我現在畢業了,做的還是還是流水線的工作。每月工資3000多塊,手套之類的都是自己花錢買,每天工作最少十二個小時,經常加班。我們班的同學都是去工廠流水線,也有去工地的,或者做保安和服務員。現在回想一下,我覺得讀中專最大的作用就是長身體,然後畢業剛好成年,就可以去打工了。

現在的流水線工作,是我和父母妥協的結果。他們堅決反對我繼續讀書,認為浪費錢也浪費時間。在他們看來,考不上高中的話,早就該去打工賺錢,他們初中畢業就走南闖北去打工,覺得我都十七八了,還想繼續讀書,實在不像話。

後來聽我說了工廠壓榨學生工的事情,他們覺得過分,但和我說,所有工廠都這樣,換一家也一樣。我媽也是一天至少十二個小時工作,全年無休,國慶、春節都不放假。

我原本期待在職校能學到一些真正有用的技術,比如車床吧,我希望能知曉它的原理,學會如何用它生產出合格的商品。當然現在社會現實是,你就是真學會了一些技術,還是得去打工。

我以前羨慕過那些被單獨授課的同學,現在不會了。他們畢業也是去大專,情況又比我們好得了多少呢?這年頭,不管是不是在流水線上,從來都是超過十二個小時的工作。

只是,我不想認命。